入冬已经有些时日，洛阳城里，薄凉的意味愈来愈浓。
更兼城外大军压境，攻城不息。即使是身处幽闭的红墙之内，也能经常听到城墙处传来的拼杀声，更添了几分肃杀之意。
自那晚卫玠在小歆这儿待了一宿之后，明里她的境况确实好上了许多，只是背地里对她的非议也多了起来。那个平日里颇显孤僻的小歆，居然能博得卫玠大人的青睐，这让旁人不免心生妒忌。
同情弱势可怜的人，却见不得别人的好，这也是人之常情。
这段日子里，卫玠低调地与中书侍郎乐广之女成婚之事，却是在此间传开。而听到这个信息，知晓卫玠实为女子的小歆，一时怔然良久，只肯当这只是捕风捉影的流言而已，但私底下却又半信半疑，莫名心塞不已。
无奈当下消息闭塞，卫玠又不再来，她也无从确认此事，只能每日淋着窗外那渐下渐大的雪花黯然出神。
城外的河间王司马颙，和成都王司马颖大军久攻不下，天气又渐渐变得严酷起来，军士疲惫，于是终于撤了洛阳城的围，退避休整。
暂且偃旗息鼓，平息战事，对于普通的百姓和士卒来说，自然是值得欢庆的事情，死寂沉沉的洛阳城里，一时终于有了些许生气。
但对于小歆来说，内心里的荒凉之感却是更深了几分。
因为这也就意味着她逃脱出这个牢笼的日子，依旧遥遥无期。
又过了十余日，即使她找人又托了一次口信给卫玠，卫玠却依旧没有再来见她。于是，楼里掌事的姨娘一时又打起了别的心思来。
小歆不免恼恨起卫玠的漠然无情来，时下境况，倒是对她已经成婚的事情，又多信了几分。眼见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煎熬，她心中凄苦难言，又实不愿沦落受辱，不免有了自决的心思。
只是，那天夜里，远远地便听到皇宫里一阵骚乱，纷乱的火光在夜色中是如此耀眼，几乎和一年前的时候如出一辙！小歆默默站在窗前，迎着冷风，淌着冰冷的泪水，守候了一夜。
第二日，全城戒严，只见一队又一队的士兵反复穿梭在城里的各个角落。直到第三日，变天的消息才传入了小歆的耳朵。
原来，在朝中任职的东海王司马越趁长沙王司马乂懈怠，内通禁军将领捕获了司马乂，以其荒淫无道的罪名收押在牢中。司马越年纪不过三十，自知威望不足，无以统御百官，于是派人与司马颙和司马颖议和，请他们入朝重整朝纲。
时局再变，终于看到了几丝希望，小歆还是咬牙坚持了下去。
一天一天数着日子。
年节倏忽而过，新雪消融在即。
那一天，齐王司马囧平反昭雪之日，卫玠终于乘着车架前来接她了。
晨间的气息清凉沁人，小歆正在梳妆之间，听到了楼下一阵不寻常的喧闹。她走到了梯道之间，便看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儿，那个温儒而耀眼的卫玠，恬淡地站在了大厅里面。
小歆怔立着，长久以来，积蓄下来的委屈的泪水，不争气地从脸颊上流了下来。
恍惚之间，小歆只觉卫玠走到了自己的面前，轻声说道：
“收拾一下东西，我们就可以回去了。”
“嗯。”不想自己在对方面前这么丢脸，小歆匆忙地跑回房间，收拾起自己的衣物来，仿佛生怕方才见到的卫玠只是一场梦而已。她忙乱之间，也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东西，就提着包裹重新跑了出来，先前的那股愤恨之情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，眼睛里一时满是怯生生的依恋之意。
“走吧。”
卫玠温和地说道。仿佛是觉察到了对方的怯意，她伸出手牵住了小歆，领着她下了楼，跨过了那道门槛，来到了明媚的大街上，然后温柔地扶着小歆上了马车。
与卫玠同坐一辆马车时，小歆只觉自己的脑子里像是被灌了蜜糖一样，甜酥酥又晕乎乎的，她悄悄抬起眼睛偷看向卫玠，几度欲言又止——
“我们去哪里？”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多余，现下她无处可去，对方自然只能将她带回家中吧？
“你成婚的事情，是真的么？”这种事情，稍后自然就会明白了吧？
嗅着清谧的香味，少女的小心思随着马车也悄悄地颠簸了起来。
“我……以什么身份和你回去？”你是鼎鼎有名的卫玠，这么大张旗鼓地到青楼接了我回去，你就不怕遭到世人非议么？
“那个……我们都是女子……”这样的情感，你到底有几分了然呢，如果你允许……就算只是小妾的身份，我也……
脸颊一时红透，什么话都说不出口，小歆还在胡思乱想之间，卫玠已经领着她下了马车，进了一座富丽典雅的府邸。只见前方一位华服青年迎了过来，道：“叔宝，你还真是准时过来了。”
“这件事是我先提起，自然要信守约定。”卫玠淡然道。
“这位就是……齐王的遗女，没错吧？”
说着，华服青年的视线转向了小歆。
只觉华服青年的眼神分为锐利，小歆的心底猝然一惊，直到这时，她才发觉事情和预想的有些不一样。她不安地转向了卫玠，低声问道：“这里……是哪里？”
“东海王府，这位是为你父王昭雪的东海王……”卫玠倒是神情不变，微笑着为她介绍道。
小歆一时怔立原地，倒是这位当下炙手可热的东海王司马越接过了话来，笑道：“失礼失礼，忘记先介绍一下了……说起来我该叫你一声王妹才对。”
下意识地又看了卫玠一眼，小歆一时完全说不出话来，却听卫玠又对她说道：“这段时间，让你委屈了……你暂且先安心待着这边。”
简单地说完，卫玠又转头望向了司马越，说道：“那么小弟我就先行告辞了。”
“你这人……又白瞎了我为你备好了上等好茶。”却见司马越笑骂道，“你要走我也留不住你，倒是正好空出了位置，让我们兄妹先好好叙叙旧。”
小歆愣愣地看着卫玠转过了身，突如其来的惶恐不安陡然降临了下来，她猝然大喊道：
“不要走！”
却见卫玠那清雅的身子兀地僵住，她缓缓地转过头来，微笑着，嘴角却暗藏苦涩，轻轻地对小歆摇了摇头。
小歆的心中一塞，“不要走”这同样的话，却再也说不出口。
没想到，即使是终于苦尽甘来，迎接她的，却依旧是相似的情景。
“王妹请安心稍等些时日，等到情势稍定，为兄便去请圣上赐予你公主之衔，到时候城里的青年才俊还不是任你挑选……”
无助地注视着那白色的身影越来越远，直到消失不见，耳边司马越的话语却显得有些聒噪了起来。
不安地咬起了嘴唇，小歆低声问道：
“卫玠她……已经成婚了么？”
微微一愣，司马越露出了然的神情，点了点头。
对方最后那苦涩的微笑，依旧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，她静静地思索着那里面的寓意，良久，长长地呼了一口气，也不顾忌身边的司马越，自言自语道：
“下一次……一定要抓到你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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